疯五死了,死在明媚熙暖的阳春三月。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个春天,尽管人们勉强能顾得上温饱。但季节的脚步却一刻也不愿停息。山花依旧灿烂地开着。白河从远山迤逦而来,淙淙地在山脚打了个弯,甩出一片沃土,于是便有了人们在此建村筑堤,繁衍生息,成了伏牛山中众多自然村落中的一个。先人给这村落起了个诗意的名字——曲堤。大扺是说村前临白河所筑的堤坝是弯曲的。
曲堤是个大村,人民公社时是一个生产队,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变成了生产小组。有二百多口人,在山里,二百多口人就是上规模的自然村了。村的南头三间土打墙,瓦尖飞(中间坡架是草苫的,两边飞头是瓦苫的)的房子,外边没院墙,有一个用油毛毡盖顶,四围是木棍栅栏的小简易厨房,栅栏上用硬泥一摔,一抹,便将料峭的山风挡在了外面。这就是疯五的家。
当人们从村头的机井里把疯五打捞上来的时候,疯五的身子已经发腐,走了样,浑身赤条条了,没挂一丝布。人们有的哀叹,有的惋惜。知道内情的都是一声长叹!于是七手八脚地帮疯五的父亲——老成叔打点疯五的后事,找出疯五平时穿的干净衣服换上,将菜园地边的那棵泡桐树锯掉,做上一口湿桐木白茬薄棺材,草草入了殓,抬到后山一埋了事,疯五的一生便落下了帷幕。
疯五的爹老成叔是个一百成老好好(实诚的意思)。村里谁家有事儿都去帮工。解放前随着叔父从兰考讨荒(乞讨)过来的。从此在曲堤安了家,三十多岁才讨得邻村一哑巴姑娘为妻,好光景没过几天,哑妻就在生下疯五的第二天血崩(大出血)死了。老成叔屎一把尿一把将疯五拉扯大。送葬的时候,老成叔死去活来的哭,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都叫老成叔赶上了,岂不痛断肝肠,呜乎哀哉!
在邻居的印象里,疯五是个聪明争气的孩子。八十年代,为了减轻老成叔的负担,疯五没读高中,考了个县里办的卫校。毕业后当了村医。虽然挣钱不多,但糊口绰然有余。日子渐渐好起来,于是说媒的也上门了。最后娶了二十里外一个小山村的项家姑娘为妻。
项家姑娘叫项杏儿,项杏儿长得明眸皓齿,是个美人坯子。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笑之下,梨涡隐现。都说疯五好命,娶了个好袖子(豫西方言,女人,妻子的意思。)那时的疯五不叫疯五,人家叫张家兴。和他叔叔的儿女加在一起,排第五。所以人们都叫他张五。于是庄上没成家的后生都爱往杏儿身边凑,可杏儿却一本正经,从来不给这些溜光蛋们好脸色,也从来不跟任何人打扎子(开玩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抓得正严厉。由于各村按照育龄妇女总数定有上环,流产,结扎指标,完成受奖,完不成受罚。罚款按比例村里留一部分解决村干组干工资和奖金。所以受利益驱动,各地执行得有点过左。赶猪赶羊赶牛,罚没家具衣柜,罚没粮食,毁青苗,封门,抓人……反正你只要违犯计划生育,那就特事特办。疯五婚后,大概有一个多月吧,就去代销点封了一包礼物,六斤重的白糖大礼包,买了一条南阳红烟,两瓶宝丰大曲。在一个深夜,趁着天黑敲开了村支书家的大门。这份礼物在当时可是重礼,是当时农村顶配的。支书笑容可掬地将疯五让到堂屋坐下,说到第一胎准生证。支书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娃子,你放心,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帮你我帮谁。你这又是头一胎,准生证好办,包在我身上。”于是疯五将一百元的办证工本费放在桌子上,喜滋滋地回家了。
又过了半月,项杏儿例假没按时来,后来便作呕,哕得昏天黑地的。疯五是学医的。知道是妊娠反应。心中暗喜。该孕检了。疯五想:反正准生证是十拿九稳,让孕检就去孕检吧。这一去不打紧,疯五的悲剧便从此开始了。
第二天,支书便带着全体村干登了门。支书寒着脸对疯五说:“你的情况我给乡计生办上报了,办证钱也交上了。但去年我们乡生育指标超了,今年一二胎生育证暂时全部冻结,啥时候解冻,得等上级通知。可是你们却怀孕了,这是计划外怀孕,违法,懂么?今天就是动员你们去做流产手术。”
疯五于是又让座,又让烟,又倒茶,左一声叔,右一声叔地喊。央求支书给上级说说好话,别让去流产。支书一直没放脸,最后不耐烦地说:“那你先将计划外怀孕的罚款交了。八百块”。列位看官,那时的八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个新分配的师范生一个月工资才五十六块。于是疯五东挪西借,圈里一二百斤的猪作了价,家里的粮食过了秤,结婚时打的大衣柜也抬了出来。现金加物勉强凑了五百元。才打发这些土地公公昂首挺胸而去。
又过了两个多月,村委会隔三岔五地登门讨要余款。语气一次比一次不善。疯五是学医的,自然有些朋友,就将项杏儿领到县里,找熟人做了个B超。当得知杏儿肚子里怀的是个带把的小子,不禁喜出望外。心想:哪怕倾家荡产,哪怕下跪求情,哪怕我去坐监也要保住这个孩子,这是我家的根儿啊!
那时候农村经济困难,不好借钱,即使人家想着你张口容易合口难,不让你脸面掉到地下,也是仨核桃俩枣,不济啥事。于是疯五就在县城就地生法,求亲戚,告朋友,借了五百块钱。回来那天晚上,将剩下的三百罚款交到支书手里。央求支书再去计生办说说情。支书为难地说:“我去说可以,一是谁知道说好说不好,二是我的自行车坏了,离乡政府二十多里,我不能走着去吧?等我哪天将车子修好再去。”疯五听了,默然半晌,又拉了几句闲话,告辞而去。
疯五没直接回家,拐到另一庄上,村里合作社基金会的信贷员住在这里,他敲开信贷员的门,没说原因,只说需要用一百五十块钱。信贷员想:你开着药铺,我也不怕你还不上。就一口应承,拿出纸笔,让疯五写了二百块钱借据。然后从屋里拿出二百块钱交到疯五手上,疯五才回家。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坐班车到了县城,花了两块钱买了碗炝锅面。然后去到五交化公司花了三百零八元买了一把“飞鹰牌”自行车,骑着回了村,夜深的时候给支书送了去。支书喜得眉开眼笑,说:“大侄子有心了,你的事儿,当叔的一定办好,你放心!”
光阴荏苒,转眼间到了农历六月,项杏儿也已经怀孕八个月了,离预产期也不远了。这几个月果然是乡里村里没再来找麻烦。疯五夫妻要当爹妈了,脸上整天洋溢着幸福的笑。这天,疯五去镇上开村医大会。中午回到家,见邻居围在村头七言八语。看见他回来,有一个快嘴的大娘说:“五啊,今前半儿(前晌)支书带住计生办的人把杏儿拉走了,咱村同车拉走的还有三四个,说是到县城引产,人家那几个有的是二胎,有的是三胎,你们可是头胎啊!”疯五一听,头嗡的一下,像炸了一样的疼,赶紧回家拿了点钱,到公路边等车去县城。
火急火燎地到了县城,打听到是在县妇幼保健院做引产手术。便急忙赶了去,杏儿满眼幽怨,满脸的泪告诉疯五已经打上了引产的针剂。疯五眼前一黑,差点晕倒。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心说:罢了,罢了,人算不如天算,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还年轻,以后重新怀吧。于是曲意安慰杏儿。杏儿只管哀哀地哭,也不理会疯五。
引产回来后,杏儿坐了个空月子。月子里想起来就哭,也不理疯五,疯五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杏儿。但杏儿从不理他。刚满月,就和疯五大吵了一架,说疯五没本事,连自己的娃子都保不住。俗话说:赖汉子撑腰,你给你媳妇儿撑的啥腰。以后想要儿子,想瞎你的狗眼,像你这样儿拎起来一缕儿丢下来一蒲团的没能耐没血性的男人活该断子绝孙。什么话难听她骂什么。疯五满肚子苦水,只好陪着小心听她骂。从那以后,杏儿不吵了,也不骂了,整天拉着个脸,冷若寒霜,再也不和疯五说一句话,再也不让疯五近身。
疯五心想,时间一长事儿就淡了,我只管一门心思地对你好!你就是块石头,我也能把你捂热了。屋漏却偏逢连阴雨,一天,村里来了个驻马店的砍椅子的小伙儿,在这村里扎下了营,给这家砍几把,那家砍几把,活做得干净利落,人长得也清秀。开口说话先称呼,婶子大娘大姐大嫂的口甜得很。轮到疯五家做椅子时,忽然一天早上,不见了那小木匠,也不见了杏儿。发动全村人也没找到。疯五就找了点钱,去驻马店找,上泌阳,下确山。走汝南,穿遂平。两个多月,疯五瘦了一圈儿,人却没找到,回到家,沉默寡言。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问也不说话。没过几天,疯五疯了,满村子乱窜,乱哭,乱尿。老成叔拿他没办法,打针吃药不管用。不管是白天和黑夜,寒风中的村子上空,总飘荡着疯五凄厉的呼唤:“杏儿————杏儿————”
从此,孩子们随着大人不再叫他张五,就叫他疯五了。
冬天过去,春天又来了,疯五还那样,疯病越来越厉害。直到桃红柳绿的三月,人们在机井中发现了他。
有人说疯五是故意跳下去自寻短见的,也有人说疯五是失足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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